珍珠港事件双方付出的代价

当日军机动部队调头西去时，瓦胡岛陆军航空兵机场上空的浓烟开始消散，珍珠港水面上的燃油起火也开始得到控制。现在，美国要面对这场可能是其有史以来最严重军事灾难带来的可怕代价了。

美国在珍珠港之战中的代价仅通过数字就可以清楚看出来。共有2403名美国人死亡，包括2008名水兵、109名海军陆战队员、218名陆军军人和68名平民。还有超过1000人重伤，其中许多都是在受损舰艇和周围水面上被起火的重油和燃油烧伤的，那里通常没有真正的逃生路线。在港口，日军击沉击伤了19艘军舰，包括8艘战列舰。机场的滑行道和跑道上则堆着188架支离破碎的飞机残骸，还有159架飞机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动弹不得。

几小时内，消息就在美国各大通讯社炸开了，日本背信弃义袭击了美国本土，这样的报道很快就出现在了全美国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上。燃烧的“亚利桑那”号，翻覆的“俄克拉荷马”号，以及英勇的水兵们奋力扑救大火的照片铺天盖地出现在了美国的村庄、小镇和大城市中。

美国人想打仗了

早在珍珠港事件之前，罗斯福总统就已充分意识到德国在欧洲肆虐，日本在远东侵略带来的严峻威胁。他用尽各种手段想要加以应对，从积极遏制日本，到实施《租借法案》，再到在大西洋上冒险向德国潜艇开火。然而，他还是无法推动抱有严重孤立主义倾向，不愿打仗的美国公众支持加入战争。珍珠港事件转眼间改变了这一态势。12月8日，从东海岸到西海岸的所有美国人都发出了开战的呼声。历史学家戈登·普兰奇（Gordon Prange）说得很好：“一种震撼人心的情绪席卷了美国人民，它混合着惊讶、害怕、自责、悲痛、耻辱，以及最重要的，灾难性的愤怒。”第二次世界大战就这样降临美国并将它卷入其中——这是一场全世界前所未见的，代价高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战争。

日本人的误判

日本铸成了大错。山本曾希望通过重创美国的海军力量，以及对美国国民心理造成重大冲击，迫使这个国家明白一个残酷的现实：乘着美军太平洋舰队在废墟中瘫痪之机，日本已经夺取了大片领地，而守着这片领地的日军是令人生畏的，美国无法与它打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山本深知，美国这个巨兽般的国家一旦出于某种原因选择加入战争，就必定会击败日本，但他的计划是围绕美国的国家意志展开的，面对全太平洋战争可能付出的代价以及同时进行的欧洲战争，美国不会有这样的意志。他认为，美国人关注的是他们的舒适生活和财富，对这样的战争并没有兴趣。但是，山本及其支持者们大错特错了，这让日本付出了永久性的代价。珍珠港事件让美国人民空前团结，同仇敌忾发动一场漫长的远征。

战争结束10年后，一名曾参与过袭击珍珠港的日本海军将领被问到了那个命运攸关的日子。别人问他是否因这次如今已臭名昭著的袭击而从天皇那里拿到过什么勋章。这位将军回答说，没有，他还说：“相反，给我发勋章的应该是美国人，而不是天皇。”因为“若没有珍珠港袭击，美国就不会万众一心起来参战”。

不完美的胜利

尽管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日军的这次袭击打残了美国太平洋舰队，但近年来的研究表明，这场胜利至少应该说是不完美的，甚至可以说是日本的灾难。日军在珍珠港的战绩确实不算少，但也可能被高估了。虽然美国海军的损失尤其是“亚利桑那”号和“俄克拉荷马”号的全毁，在全美国的民众看来是毁灭性的，但从战术上看，其损失总数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最著名的就是美军的航空母舰逃过了当天的大屠杀，以及日军没有回来发动第三攻击波以“把活儿干完”。

但是，日军这场大胜暗藏的缺陷还更加深远。除了著名的“航空母舰不在港内”，当天美国海军的大部分兵力都不在珍珠港附近。珍珠港内停泊着101艘美国军舰，而日军只击中了其中的20%。确实，日军攻击机击中了当天港内所有的美国战列舰，那都是最强大的军舰，但这些战列舰每一艘的舰龄都已超过了20年。在战争结束后的1962年，珍珠港区域指挥官C.C.布洛赫将军（C.C. Bloch）指出，“日军只是摧毁了一些旧家伙”，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帮了我们”，他们帮助美国走进了新一代舰队的时代，新一轮造舰工作的中心将不再是战列舰，而是航空母舰。

损失并没有那么大

即便是在那些被击沉或击伤的舰艇方面，日军的攻击也远远称不上完美。珍珠港的水深相对较浅，即便是沉没的舰艇也可以相对容易地登船和维修。最终，当天停泊在港内的101艘舰船中，彻底损失的只有“亚利桑那”号、“俄克拉荷马”号和已经拆除武器的靶船“犹他”号。尽管它们的损失算得上悲剧，但“亚利桑那”号和“俄克拉荷马”号确属美国舰队中最老旧的战列舰之列，它们本来就因过于老旧而计划在1942年宣布退役。何况，即便遭到摧毁，这两艘舰还是可以拆卸零部件用于其他军舰的维修。

在当天受损的其他战列舰中，“西弗吉尼亚”号的情况最为糟糕，直到1944年才重新加入舰队。“加利福尼亚”号和“内华达”号也花了两年才完成修复和战备。其他所有的受损战列舰都在3周内重新服役。当天在场的54艘驱逐舰中有3艘被击伤，它们全都在一年内重新投入战斗。当天被击伤的其他美国舰艇也都在1942年重新加入舰队。有一个现象足以说明日军在珍珠港的胜利远不完美，在太平洋战争的高潮之战——1944年10月的莱特湾战役中——参加主要战斗的6艘战列舰中有5艘都曾在珍珠港被击伤过。作为评价珍珠港代价的一项标准，在日军机动部队的超过50艘舰艇中，只有一艘，即驱逐舰“潮”号得以幸存至战后，并在横须贺海军基地移交给美国。

为了珍珠港这一场不完美的胜利，日本付出的代价十分沉重。日军没能让惊恐的美国民众在武力下屈服，反而唤醒了这个沉睡的巨人。山本说得非常正确。一旦美国人全力投入战争，他们就会拥有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工业实力。他们没有屈服，而是渴望复仇，美国的工业机器也开始全力以赴大量生产战争武器。

在太平洋上，这意味着日本联合舰队很快就会被美国的海上力量淹没。在珍珠港，美国损失了两艘几近过时的战列舰。但8艘更强大的新型战列舰立即取代了它们——这些新舰远比“亚利桑那”号和“俄克拉荷马”号强大得多。日本击伤了3艘驱逐舰，但它们很快就重回现役，一同加入现役的还有352艘新驱逐舰。除此之外，到战争结束时，美国舰队还新装备了18艘航空母舰、9艘轻型航空母舰、77艘护航驱逐舰（原文如此，实际应为护航航空母舰，译者注）、2艘大型巡洋舰、13艘重巡洋舰、33艘轻巡洋舰、203艘潜艇、412艘驱逐舰和护卫舰。

在飞机方面，这种情况更为明显。被摧毁的188架飞机中，超过三分之一都是过时机型，本来就要被更换了。其他许多飞机都是小型侦察机或巡逻机，不是太平洋战争的关键机型。受伤的飞机中，超过80%都被很快修复并重新投入使用。尽管遭袭后瓦胡岛只剩下43架可用的飞机，但仅仅两周后，陆军在夏威夷可用的飞机数量就几乎赶上了开战前。从此开始，这些数字就完全不利于日本人了。

自从12月8日罗斯福向全国发出拿起武器的号召之后，美国在1942年生产了47836架军用飞机，相比之下日本只有8861架。1943年的数字更为惊人，美国生产了86000架军用飞机，而日本只有16693架。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的军用飞机总产量达到惊人的299300架。美国强大的工业产能意味着，若按照1942年的生产速度，在珍珠港损失的全部飞机只需不到3天就能得到补充。

日军横扫太平洋

无论美日之间的最终力量对比如何失衡，但在珍珠港之战后，美军还是发现自己处于明显，可能还是致命的劣势。日军在珍珠港胜利之后，又在南太平洋打了一连串胜仗。12月10日，日军84架陆基轰炸机和鱼雷机在法属中南半岛外海发现并攻击了英国的Z舰队，这支舰队的骨干是战列舰“威尔士亲王”号和强大的战列巡洋舰“反击”号。“反击”号中了10枚鱼雷，还被一枚250千克（550磅）炸弹直接命中，几分钟内就沉没了。同时，在不到1小时的时间里，有7枚鱼雷和两枚500千克（1100磅）炸弹击中了“威尔士亲王”号，将其击沉。

Z舰队的覆灭为日军猛攻马来亚铺平了道路，并最终导致了英国历史上最惨重的军事灾难之一：1942年2月丢掉了新加坡连同其超过10万守军。日军的速胜并没有止于此，1942年3月中旬荷属东印度群岛陷落，5月中旬英属缅甸也被占领。

美国那些遥远领地的处境也同样严峻。关岛几乎未经抵抗就失守了，守卫威克岛的海军陆战队奋勇抵抗，他们原本可能已经为太平洋舰队创造了一个复仇的机会，但却被错过了——12月23日，威克岛陷落。珍珠港一战令美国付出的最大代价，是12月7日瓦胡岛的事件使美国丢掉了菲律宾——这是美帝国主义王冠上的宝石。

菲律宾的美军由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指挥，拥有超过16000名美国战斗部队以及10万余水平参差不齐的菲律宾部队。麦克阿瑟最大的优势可能是他的空中力量，其核心是277架飞机，包括35架重型轰炸机和100架现代化战斗机。美国的计划人员明白，一旦太平洋战争爆发，菲律宾必须要守住，甚至可能要坚守数月，为美国援军在西海岸和珍珠港的集结赢得时间。不过，他们也希望远东航空兵的实力足以顶住可能出现的日军进攻部队。

珍珠港遭到袭击的消息传来后，麦克阿瑟的航空兵指挥官刘易斯·布莱里顿将军（Lewis Brereton）便催促上级向中国台湾的日占机场发动轰炸。但麦克阿瑟却在全力出击和抵御可能的日军进攻之间举棋不定，这让指挥官们无所适从。优柔寡断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日军空袭呼啸而至，将麦克阿瑟一半以上的空中力量摧毁在了地面上。当美国海军力量在远隔重洋的珍珠港遭到打击无力出动时，麦克阿瑟自己的空中力量也在菲律宾的机场上化为了烈焰，麦克阿瑟的作战由此陷入了困境。

菲律宾失陷

美国人满怀希望地认为即将到来的菲律宾之战将会成为战争的转折点，一名记者写道：“如果鬼子来到这里，他们就会有生以来第一次走上大联盟的赛场。”然而，失去了补给和援军，也没有实质性空中力量的麦克阿瑟部队却面临着本间雅晴将军率领的强大进攻部队，本间雅晴的前锋是两个经验丰富的师团，还得到了陆基航空力量、两艘航空母舰、两艘战列舰、13艘巡洋舰和31艘驱逐舰的支援。12月22日，日军在菲律宾主岛吕宋岛的林加延湾发动了进攻。

由于麦克阿瑟将其部队从防御姿态转为前往滩头迎击日军，他的许多困难都被复杂化了。菲律宾的侦察兵们进行了英勇而代价高昂的防御战，但他的临时计划还是很快就失败了。美菲联军随后不得不一路杀回他们原先打算防守的地区——巴丹半岛。一支原本准备好坚守菲律宾数月的军队却由于策略错误而被困在了巴丹，而且面临着严重的补给匮乏。

巴丹半岛上的美菲联军常常忍饥挨饿，饱受热带疾病的折磨，而且无望得到救援或补给，但他们还是顽强战斗到了5月。估计最终有70000名幸存者被迫投降。

日军原本就蔑视战俘，加上原本预期战俘不会超过40000人，于是他们强迫着这些几乎全都营养不良且疾病缠身的俘虏行军95千米（60英里），穿过严酷的热带地形，前往战俘营，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巴丹死亡行军”。有多达17000名战俘死在了途中。

日本大获全胜，在其本土列岛周围筑起了一道钢铁般的防御圈，美军将要花上4年时间才能突破它。然而，如今，有人对珍珠港一战在日军闪电般的扩张中是否真的发挥了如此关键的作用提出了质疑。

对珍珠港胜利的评估

1940年夏，时任太平洋舰队总司令詹姆斯·理查德森上将警告说，美国海军完全没有作好对日开战的准备：它的舰船不够，缺乏前进基地，还有其他一些关键性缺陷也拖了后腿。他认为，对日作战无论如何都将耗时4年：前两年将着力于集结力量，并被迫采取前沿防御态势，后两年才是海上作战的高潮。甚至是在菲律宾，战前的前景也十分严峻，哪怕只是想要让岛上美军坚守6个月，也还需要增援大量兵力。到珍珠港遭袭时，此项增援完成度尚未过半，也就是说即便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菲律宾的美军也毫无胜算。

1942年1月，菲律宾之战刚刚打响没几天，美国陆军的计划人员就提出，救援菲律宾需要一支拥有1500架飞机、9艘战列舰、7艘航空母舰、50艘驱逐舰和60艘潜艇的舰队。即便珍珠港没有遭受损失，1942年在太平洋上集结一支如此规模的舰队也远远超出了美国的能力。

珍珠港是一场灾难，它也确实激发了全美国的斗志。但问题仍然存在：珍珠港的损失是否大大改变了太平洋战争初期阶段的态势？实际上，太平洋战争的展开过程与1940年理查德森将军的预言别无二致，而那时珍珠港的影响力还全然没有出现。而且，美国的计划人员早就意识到，鉴于太平洋舰队的规模和状态，日本将会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占据上风，而且可能占领菲律宾。日军胜利的规模和速度确实令人惊讶，但这种惊讶或许是来自对日军能力的低估，而非由于珍珠港灾难的规模。

（本文摘自安德鲁·威斯特著《偷袭珍珠港：1941年12月7日》，谭星译，上海三联书店，2025年9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